每日的阴晴，真实写得自己也有些不耐烦了，从此想不写。好在北京的气候，大约总是晴的时分多；假如是梅雨期内，那就上午晴，午后阴，下午大雨一阵，听到泥墙坍毁声。

  上午访素园2，谈谈闲天，他说俄国有名的文学者毕力涅克3（Boris Piliniak）上月现已到过北京，现在是走了。

  这两年中，就我所听到的而言，有名的文学家来到我国的有四个。第一个天然是那最有名的泰戈尔即“竺震旦”4，惋惜被戴印度帽子的震旦人弄得一榻胡涂，总算不可思议而去；后来病倒在意大利，还电召震旦“诗哲”前往，可是也不知道“后事怎么”。现在传闻又有人要将甘地5扛到我国来了，这艰苦卓绝的巨人，只在印度能生，在英国治下的印度能活的巨人，又要在震旦印下他巨大的脚印。但当他精光的脚还未踏着华土时，恐怕乌云已在出岫了。

  其次是西班牙的伊本纳兹6，我国倒也早有人绍介过；但他当欧战时，是高唱人类爱和国际主义的，从本年全国教育联合会的方案看来，他真实很不适宜于我国，当然谁也不睬他，由于咱们的教育家要发起民族主义了7。

  还有两个都是俄国人。一个是斯吉泰烈支8（Skitalez），一个便是毕力涅克。两个都是假姓名。斯吉泰烈支是流亡在外的。毕力涅克却是苏联的作家，但据他自传，从革新的第一年起，就为着买面包粉忙了一年多。往后，便做小说，还吸过鱼油，这种日子，在我国大约便是整日叫穷的文学家也未必梦想到。

  他的姓名，任国桢君辑译的《苏俄的文艺论争》9里是呈现过的，著作的译著却一点也没有。日本有一本《伊凡和马理》（《Ivanand Maria》），格局很特别，单是这一点，在我国的眼睛──中庸的眼睛──里就看不惯。文法有些欧化，有些人姑且好像眼睛里著了玻璃粉，况且体式更奇于欧化。悄悄地自来自去，真实要算是造化的。

  还有，在我国，姓名只是一见于《苏俄的文艺论争》里的里培进司基（U.Libedinsky），日本却也有他的小说译出了，名曰《一周间》10。他们的介绍之速并且多真实可骇。咱们的武人以他们的武人为祖师，咱们的文人却毫不学他们文人的典范，这就可预卜我国将来必定比日本和平。

  但据《伊凡和马理》的译者尾濑敬止11氏说，则作者的意思，是认为“频果的花，在旧院子中也敞开，大地存在间，总是敞开”的。那么，他仍是不免于怀旧。可是他目睹，身历了革新了，知道这儿面有损坏，有流血，有矛盾，但也并非无发明，所以他决没有失望之心。这正是革新年代的活着的人的心。诗人勃洛克12（Alexander Block）也如此。他们天然是苏联的诗人，但若用了纯马克斯流的眼光来批判，当然也仍是很有可议的场所。不过我觉得托罗兹基13（Trotsky）的文艺批判，倒还不至于如此威严。

  革新年代总要有许多文艺家萎黄，有许多文艺家向新的山崩地塌般的冲进去，乃仍被吞没，或许受伤。被吞没的消除了；受伤的日子着，开辟着自己的日子，唱着苦痛和愉悦之歌。待到这些逝去了，所以现出一个较新的新年代，产出更新的文艺来。

  我国自民元革新以来，所谓文艺家，没有萎黄的，也没有受伤的，天然更没有消除，也没有苦痛和愉悦之歌。这便是因没有新的山崩地塌般的，也便是因没有革新。

  七月八日上午，往伊东医士寓去补牙，等在客厅里，有些无聊。四壁只挂着一幅织出的画和两副对，一副是江朝宗的，一副是王芝祥的。署名之下，各有两颗印，一颗是姓名，一颗是头衔；江的是“迪威将军”，王的是“佛门弟子”14。

  午后，密斯高来，适值毫无点心，只得将宝藏着的搽嘴角生疮有用的柿霜糖装在碟子里拿出去。我经常有点心，有客来便请他吃点心；开端是“密斯”和“密斯得”15天公地道，但密斯得有时委实好坏，往往吃得很完全，一个不留，我自己倒反有“向隅”16之感。假如想吃，又须出去买来。所以很有戒心了，只得改动方针，有万不得已时，则以落花生代之。

  这一著很有用，总是吃得不多，已然吃不多，我便开端敦劝了，有时竟劝得怕吃落花生如织芳之流，至于因而逡巡逃走。

  但密斯们却不在此限，她们的胃好像比他们要小五分之四，或许消化力要弱到十分之八，很小的一个点心，也大略要留下一半，倘是一片糖，就剩余一角。拿出来陈设片时，吃去一点，于我的丢失是极微的，“何须改作”17？

  密斯高是很少来的客人，有点难于履行花生方针。恰巧又没有其他点心，只好献出柿霜糖去了。这是远道携来的名糖，当然能够见得慎重。

  我想，这糖不大一般，应该先阐明来历和功用。可是，密斯高却现已一望而知了。她说：这是出在河南汜水县的；用柿霜做成。色彩最好是深黄；倘是淡黄，那便不是纯柿霜。这很凉，假如嘴角这一些当地生疮的时分，便含着，使它逐渐从嘴角流出，疮就好了。

  她比我耳食所得的知道得更清楚，我只好不作声，并且这时才记起她是河南人。请河南人吃几片柿霜糖，正如请我喝一小杯黄酒相同，真可谓“其愚不可及也”。

  茭白的心里有黑点的，咱们那里称为灰茭，虽是乡下人也不愿意吃，北京却用在大酒席上。卷心白菜在北京论斤论车地卖，一到南边，便根上系着绳，倒挂在生果铺子的门前了，买时论两，或许半株，用途是放在阔气的火锅中，或许给鱼翅垫底。但假如有谁在北京特别请我吃灰茭，或北京人到南边时请他吃煮白菜，则即便不至于称为“笨蛋”，也不免有些怪癖罢。

  到晚上我空口坐着，想：这应该请河南以外的别省人吃的，一面想，一面吃，不料这样就吃完了。

  凡物总是以希为贵。假如在欧美留学，结业论文最好是讲李太白，杨朱18，张三；研讨萧伯讷，威尔士19就不大稳当，况且但丁20之类。《但丁传》的作者跋忒莱尔21（A.J.Butler）就说关于但丁的文献真实看不完。待到回了我国，可就能够讲讲萧伯讷，威尔士，甚而至于莎士比亚了22。何年何月自己曾在曼殊斐儿23墓前痛哭，何月何日何时曾在何处和法兰斯允许，他还拍着自己的肩头说道：你将来要有些像我的，至于“四书”“五经”之类，在本地好像究以少谈为是。

  1本篇开端接连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七月十九日、二十三日《副刊》。

  2素园：韦素园（1902—1932），安徽霍丘人，未名社成员。北京大学结业。译有果戈理小说《外套》、俄国短篇小说集《最终的光辉》、北欧诗篇小品集《黄花集》等。参看《且介亭杂文·忆韦素园君》。

  3毕力涅克（Boris Piliniak，1894—1941）：又译皮涅克，俄国十月革新后的“同路人”作家。一九二六年夏曾来我国，在北京、上海等地作短期游历。

  4泰戈尔（R．Tagore，1861—1941）：印度诗人。一九二四年四月间曾来我国。“竺震旦”是他在我国度六十四岁生日时梁启超给他起的我国姓名。我国古代称印度为天竺，简称竺国；那时印度一带和尚初入我国，多用“竺”字冠其名。震旦是古代印度人对我国的称号。

  5甘地（M.Gandhi，1869—1948）印度民族独立运动首领。他建议“非暴力反抗”。在领导印度独立运动中，屡被英国殖民主义者拘禁，他在狱中便以绝食作为奋斗的手法。

  6伊本纳兹（1867—1928）：通译伊巴涅兹，西班牙作家、共和党的领导人。一九二四年春曾随美国的一个国际游历团来我国游历。

  7据上海《教育杂志》第十七卷第十二号（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日）和第十八卷第一号（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日）记载，第十一届全国省教育会联合会于一九二五年十月在湖南长沙举行。会上经过“往后教育官留意民族主义案”，其方法是：“（一）前史教科书，应多采纳吾国民族荣耀前史，及阐明今天民族虚弱之原因。（二）公民教育应以民族自决为对外仅有意图。（三）社会教育，宜关于一般布衣发起民族主义，以养成独当一面之公民。（四）儿童教育多选用国耻图像国耻故事，以引起其爱国家爱种族之观念。”

  8斯吉泰烈支（Skitalez，1868—1941）俄国小说家。十月革新时流亡国外，一九三〇年回国。著有《契尔诺夫一家》等。

  9任国桢（1898—1931）：字子卿，辽宁安东（今丹东）人，北京大学俄文专修科结业。《苏俄的文艺论争》，是他选译其时苏俄杂志中的不同派其他四篇文艺论文修改而成；为鲁迅主编的《未名丛刊》之一，一九二五年八月北京北新书局出书。

  10里培进司基（U.Libedinsky，1898—1959）苏联作家。《一周间》，是他描绘苏联内战的中篇小说。

  11尾濑敬止（1889—1952）：日本翻译家。曾任东京《朝日新闻》和《俄罗斯新闻》的记者，生平致力于介绍、翻译俄国文学。

  12勃洛克（Блок，Алексанлр Алексанпрович，1880—1921）苏联诗人。前期为俄国象征派诗人；后受一九〇五年革新影响，开端触摸实际。十月革新时倾向革新。著有《俄罗斯颂》、《十二个》等。

  13托罗兹基（俄文：Лев.Давидович. Троцкий 1879—1940）通译托洛茨基，早年参与过俄国革新运动。在十月革新中和苏俄初期曾参与领导机关。一九二七年因对立苏维埃政权被联共（布）开除出党，一九二九年被驱赶出国，一九四〇年死于墨西哥。

  14江朝宗、王芝祥都是其时的军阀、官僚。江朝宗曾参与一九一七年张勋复辟活动；失利后，他在同一年内却得到北洋政府“迪威将军”的头衔。王芝祥曾用释教慈悲集体名义安排国际红卍字会，自任会长。

  15“密斯”：英语 Miss 的音译，意为小姐。“密斯得”，英语 Mister 的音译，意为先生。

  16“向隅”：见汉代刘向《说苑·贵德》：“古人于全国，臂一堂之上；今有合座饮酒者，有一人独索然向隅而泣，则一堂之人皆不乐矣。”后来用以比方得不到相等的待遇。

  17“何须改作”：语见《论语·先进》：“依旧贯，如之何？何须改作？”

  18李太白（701—762）李白，字太白，本籍陇西成纪（今甘肃秦安），后迁居绵州昌隆（今四川江油），唐代诗人。杨朱，战国时魏国人，思想家。

  19威尔士（H．G．Wells，1866—1946）通泽威尔斯，英国著作家。著有《国际史纲》科学幻想小说《时间机器》、《隐身人》等。

  21跋忒莱尔（1844—1910）英国作家，但丁的研讨者。著有《但丁及其年代》等。曾译《神曲》为英文，并加注释。

  22陈西滢在《现代谈论》第一卷第十八期（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一日）《中山先生大殡给我的感触》一文里，说他和章士钊于一九二一年夏曾在英国拜访威尔士和萧伯纳；章士钊在《甲寅》周刊第一卷第二号（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五日）《孤桐杂记》里，又将陈西滢的这一段文字改写为白话。此外，陈西滢在其他文章中还常谈到威尔士、萧伯纳和莎士比亚等以自炫。

  23曼殊斐儿（K.Mansfield，1888—1923）：通译曼斯菲尔德，英国女作家，著有小说《美好》、《鸽巢》等。徐志摩翻译过她的著作。他在《自剖集·欧游漫记》中，说他上过曼殊斐儿的坟：“我这次到欧洲来倒像是专做清明来的；我不只上闻名的或与我有联系的坟，……在枫丹薄罗上曼殊斐儿的坟……”又陈西滢曾在《现代谈论》上再三谈到法朗士，徐志摩也“夸奖”他学法朗士的文章现已“有根”了。回来搜狐，检查更加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