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何以为家:全球化时期华人的流散与播迁》(浙江大学出版社,2015年6月出版)讲述了全球化进程中,华人移民在拉丁美洲、加勒比、东南亚等地区迁徙与谋生的曲折故事。这些流离播迁的人们,不仅改写了自己的命运,也参与塑造了当地的政治、经济与文化。这一进程持续数百年,至今仍影响着我们生活的世界。
在整个北美,不管是东海岸的纽约还是西海岸的旧金山,“Chinatown”都是一个妇孺皆知的词汇。不管是在商业方面还是在日常生活方面,这些社区都被聚居于其中的少数族裔所主导。尽管这些族群不能够享有平等的权利,不能够以市民的身份参与当地政治,但是却为当地主流社会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廉价劳动力和商业服务。吊诡的是,在1882年颁布的《排华法案》中,明确禁止唐人街作为中国移民的永久聚居地,因为它不符合中国离散社群此前迁徙不定的居留方式。但正是因为这一法案的颁布,使得许多中国移民定居下来。因为他们一旦离开美国,就再也不可能返回。所以在此后的几十年里,唐人街的居民不仅没有减少,反而稳定地增加。在种族歧视政策结束之后,唐人街仍然在美国的土地上顽强地存在着,它不仅变成了游客们趋之若鹜的旅游目的地,更成为普通美国人心中爱恨交织的“东方主义”符号。
在长期的排华政策之后,美国于1965年颁布了新的移民法案, 向大量的亚洲移民敞开大门,也使得“唐人街”成为一种新型的移民聚居地。而这一轮新的移民潮又恰恰与全球化的一个新阶段不期而遇,这一阶段的显著特征是工业生产的转移。作为全球化的核心地带,美国在其本土限制工业的发展,而将工业生产有策略地转移到世界经济体系的边缘地带,使其形成“出口导向型”的工业发展模式。这一调整深刻地影响了亚洲的一些发展中国家,使他们凭借着丰富的劳动力资源,跻身于“新工业化国家”之列。为吸引美国投资,这些国家在自己的国土上设立“出口加工区”或“自由贸易区”,建立起可供轻工业生产的简陋厂房。这些国家大多是极权政府,有些甚至是军人政府,而且除了中国和越南之外,都坚定地反对。他们为跨国企业来提供了大量的第三世界廉价劳动力,利用来自于第一世界的技术和原料生产出各种工业制成品,并出口到第一世界的市场。
然而,第三世界的这种发展模式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矛盾,即在创造大量工作机会的同时也刺激了移民。而凑巧的是,美国于20世纪60年代颁布的移民法案又在长达30年的时间里创造了便利的移民条件,促使大批处于观望之中的人也加入了移民的行列。在这30 年中,美国共接纳了800万来自亚洲的合法移民。除此之外,还有不计其数的非法居留者和偷渡客。 所以,后资本主义时代与移民潮之间显然有着紧密而复杂的关联。也正是这股强劲的移民潮,使得唐人街摇身一变成为美国的服装加工中心,也为这些老旧的社区注人了勃勃的生机。
19世纪时,美国的亚洲移民主要是从事简单体力劳动的男性。而从20世纪后半期开始,美国的劳动力市场对亚洲女性移民的需求慢慢的变大,她们温顺的性格和灵巧的双手更能适应服装制造业的需要。因为美国服装制造业的主体虽然转移到亚洲、墨西哥、中美洲和加勒比地区,但是仍然有相当一部分保留在其本土,以便与设计师、大经销商、市场和消费的人建立直接的联系。尤其是美国消费者变动不居的时尚品位和消费习惯,更促使一部分服装制造业保留在美国本土,以迎合一直更新的市场需求。
但是如果没有古老的唐人街,要想在纽约这样的城市中保留服装加工厂几乎是不可能的。国际女装工会1983年的报告中一针见血地指出:“这个产业在纽约的存续,基本取决于唐人街不断涌现和扩充的服装加工厂”。 而这些加工厂的存在又完全依赖1965年后大量涌入美国的、以妇女为主的亚洲移民。这些女性移民提供了大量的廉价劳动力,其价格低到足以与亚洲第三世界国家相竞争。
在洛杉矶和旧金山—奥克兰的唐人街,同样的变化也在发生。来自亚洲的移民完全改变了当地的劳动力构成,促使服装加工业蒸蒸日上。截止到1988年,共创造出25000个工作机会,80%以上雇用新近移入中国大陆、香港和台湾的妇女。
廉价劳动力并不是促使服装加工业从纽约向唐人街转移的唯一原因,也不是洛杉矶和旧金山—奥克兰唐人街日趋兴盛的唯一动力。在新型的全球化制造业中,亚洲移民还扮演着另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——那就是承包商和转包商。如果说在海外建立工厂能够使美国的制造商完全摆脱招工、培训、监管、处理劳资关系等直接的、烦琐的企业运作程序,那么纽约和加州的承包商们所起的作用也是完全一样的。 也就是说,现代服装产业中的承包商的主要任务,就是在整个制作的完整过程中对劳动力进行招募、配置和监管。试想,在全球化的竞争和营销网络之中,有哪一种机制能够比种族纽带更有效地动员和管理劳动力呢?这一分包体制凭借“同源同种”的优势,组织来自亚洲国家的移民劳动力,一方面将整个产业链的成本降到最低,另一方面使美国本土的服装制造业得以灵活、高效地运行。制造商完全不用在厂房、机器上面来投资,他们寻找到有商机的产品后,可以直接外包给要价最低的承包商。而从生产的全部过程中解放出来之后,制造商能专注于更具创造性、附加值更高的产销环节,如产品设计、成本核算、广告投放、市场营销,等等。作为资本的所有者和市场的主导,他们只需向承包商提供布料和详细的设计图样,即可等待提货。这些制造商包括一些大型的商场、连锁店(如 Sears, Penny’s, Gap),以及一些知名度较高的大品牌(如Tommy Hilfiger, Liz Claiborne),还包括一些规模较小、相对高端的品牌店(如 Jessie McClintock)承包商以低价获得订单后,唯一的选择是通过压榨工人获取利润。他们的工厂雇用大量中国或亚洲其他几个国家的女工,按照计件的方式付给工资。即使是最熟练的工人也必须快马加鞭地工作,才能拿到数量微薄的工资。为了逐步降低成本,承包商们还将部分订单转包给一些家庭。这些家庭往往拥有闲散的妇女、老人和小孩,他们统统被动员起来完成订单。当然,这种转包其实是承包体制的一种不正规的延伸,它逐渐成为美国服装产业的一个隐蔽的、问题丛生的层面,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未能受到正规厂商和法律的监管。
正如上文所述,纽约和加州的大部分服装承包商都是亚洲移民,而且女性明显多于男性。如在1989年的洛杉矶,大约有5000个服装承包商,其中约60%是亚洲移民,中国人、越南人、韩国人各占 1/3 (其余的服装承包商中,约有30%是拉丁移民,只有13%是非移民)。而在纽约的服装承包商中,华人则占了绝大多数。亚洲移民之所以争先恐后地投入这项经营,是因为它的运营成本实在是太低了。即使在20世纪90年代,一个承包商只需要投入1万美元, 就可以购置或租赁一批二手机器,并雇用10至20名工人,建立起一个服装加工作坊。当然,这些工人大多是来自中国、越南、韩国、菲律宾、南亚的新移民。除此之外,布料由制造商提供,承包商只需要租赁一处合适的厂房,就可以正式开工。
在整个美国的服装制造业,制造商和承包商的数量非常不对等。 以洛杉矶为例,其服装制造商大约只有100个,他们掌握着绝大多数的外包订单,而承包商却数量巨大。在纽约和加州的唐人街,这种雇用不超过50个工人的小型作坊约有成千上万家,它们构成了唐人街独一无二的景观,也为大量的亚洲移民提供了实实在在的工作机会。然而这些成批出现又成批倒闭的小作坊,较之其他的小型企业更加不稳定。它们往往会因为一纸禁令而突然歇业,不久之 后却又改头换面地出现在另一个地方。当然,这也使它们在当地名 声欠佳。新的从业者为了取代老的厂家,不惜采用杀价竞争的方式,使得制造商们渔翁得利。为了提高生产效率,承包商们常常同时承接数家制造商的订单,制造商也惯于将一个订单分包给多个承包商。
尽管承包商与制造商、零售商之间尔虞我诈,但真正使他们声名狼藉并被冠以“血汗工厂”之称的,是他们对于工人的压榨。这些工人大多是和他们一样的新移民,而且大多是女性。美国政府对于“血汗工厂”的定义是:“长期违反工资、生产安全和劳动保障的相关法令,并使用童工的企业”。而发生在亚洲“出口加工区”的一桩案件,使人们更加深入地讨论:对于一个服装加工厂而言,何为“不人道”,何为“不公平”?™所以了解这一行业的人都知道, 在纽约和加州的所有服装加工厂——包括为数不多的优先雇用工会会员的工厂——都徘徊在“血汗工厂”的边缘。这其中的原因很简单:在这样一个利润微薄的行业,厂商如果不无情地压榨工人,就完全没有办法生存下去。
本文对于唐人街亚洲移民的考察,将集中在女性移民方面,因为她们构成了一个全球性产业链的基础。她们长久地忍受着“血汗工厂”非人的待遇,却使整个服装制造业得以运行。他们默默地忍受着一切,只因为没有其他的工作可以选择。在踏上美国的土地之后,她们迅速地转变为可以适应任何条件的劳动力。由于她们的存在,服装制造业作为一个非常有争议的产业,在纽约、旧金山、洛杉矶这样的生产和销售中心得以存续。
这些被吸收进服装制造业的女性移民,大多只受过很少的正规教育,英语水平也很有限,有些人甚至完全不会说英语。即使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,她们也注定只能从事低技能的劳动。有研究显示,这些缺欠成为移民选择职业时最具决定性的因素。 她们中的许多人从事这项工作,是为了弥补家庭收入。因为她们的配偶通常 也缺乏专业技能且英语水平有限,只能从事中餐馆招待等报酬很低的工作。 而且说她们的劳动只是为了弥补家庭收入也是不准确的, 事实上她们的收入大多不低于自己的配偶。 然而,如果夫妇二人都从事这种低收入、无前景,甚至是季节性的工作,一个家庭恐怕很难从贫困中挣脱出来。 对于许多女性移民而言,进入服装加工厂可以暂时解决就业问题,但绝不是长久之计。当然如果她们能够转变为承包商,情况又有所不同,但是成功的例子并不多见。
美国的血汗服装加工厂付给工人的工资,通常还达不到法律规定的最低标准。对于每天8小时每月40小时之外的工作,也不会支付加班费。这类血汗工厂大多也没有保险、病假、带薪假期和其他任何形式的福利。工人不管是在工厂中工作还是在家中承接订单,都按照计件的方式支付工资。一个工人只有反复制作同一种产品相当长时间,技术相当娴熟之后,才能勉强拿到法定最低标准的工资。然而因为变动不居的时尚潮流和市场需求,对于绝大部分工人来说,要反复制作同一种产品,使技术娴熟到能拿到最低标准的工资,几乎是不可能的。为了避免支付足额工资,血汗工厂的老板最常使用 的伎俩就是做假账,这使得许多工人不能按时、足额领到工资,有的甚至领不到工资。
来自中国的女性移民之所以接受血汗工厂如此恶劣的待遇,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种工厂为她们提供了一个比较熟悉的种族环境,使她们尽可能地规避文化和语言的障碍。这种情况在纽约比在洛杉矶更为普遍,因为洛杉矶的服装加工厂还招收大量来自拉丁美洲的 女性移民。这些血汗工厂大多通过种族、移民群体或社区的关系网 络招收新工人,而且往往使用口头约定。比如一个华人老板会对工 人说,“我们都是一家人”,而事实上“种族纽带也的确可以在一定 程度上缓和尖锐的劳资矛盾”。 国际女装工会的研究指出:“在一个根本没有平等可言的关系中,种族群体之间的所谓‘个人权威’最终只会迫使人们屈服于强权,而且必然形成独断专行和普遍的不公。这些血汗工厂的老板好像生来就是如此的霸道和反复无常,他 们对于同种族的工人极尽役使之能事。” 然而,也正是因为他们掌控着如此大量的廉价移民劳动力,使得那些最有实力的服装制造商们也要让他们三分。而且也正是因为他们能够将工人的工资压到如此之低,才吸引了许多制造商与他们合作。
然而承包商之间也存在着你死我活的竞争,所以在极力压低工资之外,他们还必须寻找其他减少相关成本的办法。他们通常会租赁破 旧不堪的建筑或者地下室作为厂房,那里通风条件极差,冬天没有暖气,温度甚至会降到0°C以下。在拥挤不堪的厂房中,工人们不仅要为缝纫机腾出足够的地方,还要终日与成堆的布料、成衣和包装盒为伍。为了尽最大可能避免吸入四处飘飞的纤维,工人们只能用白色的布料做成简易的防护罩,掩住口鼻。淋浴设施匮乏且极其肮脏,电线也松散地在外面。窗户通常是用铁栏杆防护起来,消防通道也 用成堆的箱子和铁门闩封闭起来。对于厂主来讲,这样的环境不仅能够减少相关成本,还能够有效地监管工人。
尽管血汗工产的劳资纠纷此起彼伏,但是上面讲述的情况却很少进入公众的视野,更不能奢望被纠正。1994年,政府有关部门对于加州服装加工厂的调查显示:98%的厂家都不同程度地违反了法律中对于劳工身份、工资标准、安全保障、健康保障方面的规定。当个别不走运的血汗工厂因违反相关规定而被曝光或处罚时,厂主往往 会在一夜之间挟带着机器溜之大吉。为避免日后落入法网,他们 还会改换自己的身份。而那些早先受雇的工人们则不仅失去了工作, 还无望讨回自己的薪水。总的说来,国际竞争、低工资和大量亚洲移民的涌入,使得“就业形势每况愈下,也使得这类血汗工厂在唐人街和美国服装制造业中遍地开花”。
这种分包体制以及血汗工厂的存在使大的制造商和零售商从中渔利,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实。在20世纪90年代的洛杉矶,服装制造业的利润分配大致如下:零售商约得50%,制造商约得35%,承包商只得到10%,而那些一针一线地加工服装的工人只能分到大约 5%。也正因为如此,当时洛杉矶的服装批发总值为90亿美元,而销售总值则翻了一番。
直到20世纪末,纽约的唐人街仍然主导着这个城市的服装制造。据联邦调查员1997年估计,当时这个城市的4000家服装厂中, 90%都聚集在唐人街,而且大多是雇工15人以下的夫妻店。一些工人抱怨,他们每工作84小时仅能挣到180美元,平均每小时仅挣 2.14美元,而当时法定的最低工资标准是每小时5.15美元。联邦调查员还发现,他随机抽查的59家成衣厂,共拖欠1400名工人工资 412300美元,平均每名工人被拖欠300美元。这些工厂的老板反复地用那个陈词滥调为自己辩解:因为国际竞争的激烈,他们不得不压低工资以削减成本。此外他们还强调,零售商们也常常不能如数、如期地向他们支付货款。返回搜狐,查看更加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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